木心 | 上海在哪里
小引
事情还得从诗人海涅说起,他于一八三一年流亡到法国,直到一八四三年才回德国探亲。我暌离中国也十二年了,再算算,海涅侨居巴黎十二年零五个月,而我守节纽约亦复五个月加十二年,归期皆自择于寒冬岁阑——这样的巧合是毫无意义可言的,然则我对没有意义的事物向来特别感兴趣,一件已经有了意义的事物它就僵在意义中,唯有不具意义的事物才鲜活,期待着意义的临幸。
此番我回中国,预知举目无亲,决定概不举目,速速办理几件延宕太久的俗事,蓦然回首,想起了灯火阑珊处的海涅,随之发现这“十二年零五个月”的巧合,使我乘兴写了这篇游记,幸或忝作《德国•一个冬天的童话》之后续。若问彼之在西此之在东,时隔一百五十多年,还继得上么,对曰:你不想继,我想继,历史的胡子都是红的。
摄影:郑宪章
“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,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。”我少年时攻《小逻辑》,碰上了这副鬼门关的楹联,灰心丧气了好多天,海涅还当面质疑黑格尔居心何在,那两脚的伊甸园雄蛇一脸笑意地说:也可以解释为“凡是合理的都必须存在。”——然而我的经验是,撇开了这两句大话,就把《小逻辑》顺利攻克。一百年过去了,东风夜凋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,凡是存在的都是消失的,凡是消失的都是存在的。
摄影:郑宪章
异国平居有所思的炎凉岁月里,时常会惊觉自己是一个不期然而然的爱国主义者,我与华夏胤裔,始终维持着单方面的君子之交,于是我带着中国回中国。
未成曲调先无情
特意买了“中国民航”的机票,为的是多一个方面与“中国”接触。乍入内舱,声声激楚的詈骂,立即形成“China气候”,两个大男人争置行李的一小柜。
“拿下来,快拿下来哟!”
“问过了,好摆的。”
“喔育喔育,看上去倒满像个人,怎么不讲道理。”
“你敢,你动一动我的东西就要你好看。”
“你打人呀,打呀,打呀!”
毕竟已有十多年没有听到这类狺狺的喧嚣了,西方的生活概念突然溃散,严酷预告着我将抵达的是怎样的一个国族。我自不济,意料所及的事常有意外之感,且看“空姐”们都置若罔闻,多见不怪是老练。我在登机之际,看到乘客们仓皇争先,以为庸人自扰,至此方知为的就是这种鸠占鹊巢。按座号各用各柜岂不相安无事,然而中国人出门个个尽量多带东西,不带或少带那是傻了吃亏了,中GUO人事无大小件件都要鸡犬升天。此种争吵,用词之低劣,模式之概念化,还是十多年前的老章程,特别使我感到压抑,不景气。
班机型号波音七四七,美国制,内舱中国化了,三座偌大的电视屏是硬加出来的,与整体座位的布局格格不入,在zhong国,给你看电视是一种恩赐。王尔德抱怨英国狱卒缺乏想象力,那么中国航空公司的想象力就更差劲,没想象到我不要看电视,“群众要看,你也得看。”——从前我在大陆任职时,工会干事来发票:
“同志们,好消息,今天晚上看电影呀!”
“什么片子?”我问。
干事脸色一沉,厉声道:
“电影就是了,还要问什么片子。”
这个干事也十分缺乏想象力,“人权”问题亦是个想象力的问题,让你生存,够了,要XWEN自由言论ZiY干什么。
一个缺乏想象力而专门想入非非的民族。
摄影:郑宪章
到底我不是格林卡
中美两国间的出入境手续,我略无顾虑,到得上海虹桥机场,却见大幅告示:“凡外国来宾及在国外停留三个月以上者,必须接受艾滋病疫的检验。”检验不足惧,怕的是在检验中得了艾滋病,眼看长长的队伍中有人被列为受检对象,正在那里抗辩挣扎,我又不能脱队他去,只好挺身前进,轮到我递上证件,故意加奉白皮书,高声说:“我刚从英国回来,白皮书上有记录体格检查没问题。”于是盖章、通过,我正一正帽,挥着手杖大步流星而出,伦敦机场根本不以检验艾滋病来侮慢绅士。后悉:此项检验收费十五美元正。
还有行李要过关,四顾无人,少顷见有一值勤者缓缓踱来,我问:
“这里是行李检查口吧?”她很节省地微微点头,嘴里嚼着东西。
“怎么没有人?”
“吃早饭。”
“等到几时呀?”
“你要检查你就等,不要检查,就走。”
我想我似乎不属于要检查的一类,便将行李快速推出。
在这样的转折中我东张西望,想怀一下旧,三十年我主持过这个建筑群的内部设计,奇怪的是什么痕迹也没有了,眼前的实体平凡无特征,懒洋洋、乱糟糟,得过且过的模样,那种远远落后于现代的后现代感。昔时饿虹桥机场规模虽小,处处煞有介事,表呈了咬牙切齿求摩登的心愿,而今大而疲苶,于我是全然陌生的。
摄影:郑宪章
站在机场周围的路边先长嘘一口气,高楼、广告牌、出租车,彤云间滞钝地射下阳光——音乐家格林卡从外国浪荡归来,一下马车,倒地亲吻俄罗斯的泥土,此亦可谓忠厚之至矣,我少年时从银幕上睹此情状,不禁大恸,今日我比格林卡去国更久,历难更多,念不可谓不切,志不可谓不诚,我却只能木强地站在冷风里,沾唇的是荒地上刮来的灰尘,感到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淡漠。多情者的后路并非无情,而只能是愼于用情吝于用情了。
阿Q别来无恙
车驰公路,“上海”就正式扑面而来,虹桥离市中心远,地处西郊却是餐馆连连,想见前几年饮食行业大发利市,一时男女老少谁都想开店当老板,中国真的是美食国吗?是饕餮之邦吗?富到了家里不煮饭,天天阖第光临餐馆大快朵颐吗?古谚“民以食为天”是指免于饥馑,而现下的歪风是“吏以天为食”,“吏”者官商一体的地方各级头目,“天”者大小各单位的公积金,巧立名称为交际费公关费接待费,于是狂饮滥嚼,私人不付分文,反正一报而销之。餐馆老板敲的好竹杠,餐客认为价钱越贵越足耸听闻、得“人心”,外国商贾和旅客(包括港仔台胞)都看傻了眼,中国人吃得如此豪奢,可见人人富可敌国。自前几年起,海外不断风闻此类消息,且见侨民垂涎之态可掬,这种吃的神话吃的符号,还不容易解构么,可叫做“新一轮的醉生梦死”,快乐的蝗虫,好景是不长的,果然今日目击公路两旁栉比鳞次的餐馆,家家尘满面鬓如霜,挪用公款大吃大喝的风气一受堵制,餐馆生意陡落,薄利也不能支撑,关门散伙,招牌油漆剥落,懒得拆除,时值早晨七点半,却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之感。此情此景虽然荒唐还不算透顶,透顶的是一家夹在餐馆中间的理发店,外墙上赫赫然八方大字:
女人世界
男人天下
这个偷换概念的面积和能量可谓大矣,唯物史观阶级斗争一下子转为唯性史观男女霸权,此八方径尺的白底黑字,竟能上墙暴露于光天化日交通要道之边,以其成色观之,历史久矣,固知天网恢恢于今大漏,制联的那个才子未必是发廊老板,此人谅来在女人那里吃足了亏,还想扳回面子,阿Q大有长进。这个不具名的作者事小,这个公开的现象事大,当今上海之为上海,此一棒喝,谨如教。
十里洋场不见洋
在沉积的中国印象群里,上海最悦目赏心的是几条著名的街(沪人惯称“马路”,盖五口通商开埠之初,行的是马车也)。昔属英租界的“大马路”,是男性的,刚阳挺拔,充满事业心。在伦敦漫步,时时发现有与二次大战前的上海有相仿佛处,路面一样是较狭的,间有小巷连通,过街楼下宜于避雨立谈,商店的内堂暗而整洁,物品陈列格律森严,而泰晤士河,就像黄浦江,金融中心皆在岸边。昔属法租界的霞飞路,是女性的,风神散朗顾盼生姿,华灯初上时又显得珠光宝气,摩尔鸣路转角的法国夜总会,全白的巨宅蕴藉在绿荫深处,兰心戏院纯乎法兰西传统小剧场古典情怀。
现在怎样了呢?没有怎么样,这两条路消失了。
我的少年青年,消磨在霞飞路及其支路上,名贵的书本画集唱片,源源而得之,欧陆流行什么,上海随之时兴,那种同步感予我“天涯若比邻”的幸乐和骄矜,世界人文精髓的浸润荡漾,皆与霞飞路有终身难忘的渊源。
摄影:郑宪章
我的壮年中年,每日工作上班必经大马路,熟悉得能依次背诵两旁店名一无失误,寓所又在白渡桥之北堍,约会散步总在外滩的林荫道上,江海关楼顶的钟声一如格林威治的音调,当年的上海俨然东亚第一大都会。
这两条路曾与我休戚相关,而今我只愿以一个旧市遗民的观点和口吻提及之了,国家民族在这两条路上成王败冠你死我活的史鉴剧情,我又何尝不见,不锐身冲突其中,但还是由别人去褒贬评说吧,反正我一抵达故居,放下行李,不顾空行时差的困惫,疾步向外滩走去——金山路上餐馆连连,理查大楼顶层巨大的广告牌,妖雰戾气,欲避不得,原本黑铁的桥身,涂抹成轻佻的淡灰,最败坏风水的是,从吴淞路直冲过来的一条高架路,将外滩北端的优雅景观格杀殆尽,纵有千种理由要增此交通要道,姻缊百年的外滩风光,横遭腰斩却是昭彰事实,话虽如此说,我还是沉住气,从南京东路(大马路)步行到静安寺,十里长街,昔日之所谓洋场者,虽不乏剩遗的老建筑老店号,无奈都被乔装打扮得面目全非,正是其自炫为洋胜处,尤显得土俗不堪,噫,上海亦一斑耳,土得太洋,洋得太土,整个目前的中国。
摄影:郑宪章
翌日,赴淮海路(霞飞路),第一眼是两旁的法国梧桐全没了——“法国梧桐”原系枫科,始植于法租界,因以为号焉,外国人到上海无不讃羡此区绿荫之蓊鬰,而在法国我听说今日巴黎的列道树倒是上海“法国梧桐”之苗裔,战后巴黎的这类母树都死了,便接回上海的子树之孙去。然而上海人却把“法国梧桐”连根拔掉,为的是多造房屋多开店,法国梧桐不是摇钱树。
支路上的花园洋房,固是二、三十年代的“真迹”,亦望之知非人居,即之情同隔世,一一凋敝得寒碜邋遢,似乎羞于回首一代豪华,那种压榨出来的谦逊,使我代为哀伤惭耐,譬如沦落风尘的绝世佳丽,五十年不洗沐不更衣,怎还见得了人。
路有路的命运
路,也有发生、发展、衰老、死亡的形态规律,大马路和霞飞路,经由漫长的渐变,于今突然夭折——一条路(在城市中应指街或衢),其寿命愈长则愈诡谲通灵,能保持几百年不变的街,必定是物华天宝之所在,因为人文乃是精神的酒,需要酝酿、酦醅、沉淀,然后臻于醰酽,欧陆最迷我的就是这种样的长街深巷,醇粹得使我流连不去难于为怀。街的个性、风貌。至少它的原意是要稳定、恒久的,除非受政令的干涉,被迫就范于事在必行的城市新规划,否则一条街自能生生不息几百年,战争也灭绝不了它,炸毁了,重建,再十年,宛然就是那条老街,反而是战争的痕迹找不到了。
摄影:郑宪章
自五十年代初至七十年代末,我始终敏感于上述二路的演变,头十年还剩有“海派”的作风规矩,商店门面、内堂布置,招待声气,大抵革命为体,营业为用,还有点分寸感,若论Zhi民地色彩,那么房屋橱窗无主见,洋人去兮洋产可取,整个上海的物质文明之所以宿具国际水准,毋庸讳言就是这点粗浅道理,地灵而人杰呢还是人杰而地灵,相视一笑心照不宣。上海的沧桑递嬗,区区的我算得是“过来人”,故曾情不自禁地写了《从前的上海人》,又忍俊不住地续作《上海赋》,意犹未尽,还想来一长篇《申江馀烬录》,打从二十年代末痛写到八十年代始,皮里阳秋,以快海内外正宗“老上海”之心。庸讵知此番归去一看,缘已尽矣,气也泄了,这样的“上海”,与我何涉。该地方正流行着一句口头禅,曰“勿搭界”。意即不相干,我的魂牵梦萦的上海哟,奈末眞叫勿搭界,哦搭侬无啥话题哉。
心有千千高楼结
怎么会弄到这样地步的呢,得从建筑说起,一曰新旧乱套,两败俱伤,二曰唯利是图,不择手段——大凡都会,建筑设施自必有前后新旧,明智的国家皆能处理得当,具历史意义,审美价值者,悉心维护保存,应时代的风尚和需要的空间结构,则另辟区域,如上海的虹桥、外高桥,得其所哉,无可厚非,而上海市内原已自成体系的黄金地段,听任外商肆意拆建大楼,乃致飞扬跋扈,造型、色调,大出大手,整个城市特征全面破坏,其势已不可逆挽,外商来华投资,经营地产者当然要多占空间,非地产商者又为了逞威风,故意与周围的原有建筑持反效果,以夸耀其现代技术之优越,这是Z民主义侵略心理的变种,老殖民地的主者是梦想长期乃至永久占有这块土地,所以连同宗教、法制、教育、文化,一起带进中国来,而今的外国商贾只求期约内获得利润,根本不具其他目的,一味虚张声势,新买办们做了阿木林还以为与世界接轨,大玻璃立面、轻金属结构,在西方已望而生厌的败笔,到了中国顿成神来之笔。本国的财团呢,其领衔者都出过洋,摩天大楼惊倒了他们,认定中国要现代化非高楼大厦不为功,可是这些商业大跃进的巨型产物,内脏都有毛病,不时要迸发,而且都不事外观的日常整洁,泥污尘垢,触目皆是——上海再要美观,除非去掉这些“新鲜事物”,等于说,上海是从此不可能有赏心悦目之一日了,更难看的怪物还将层出不穷。
摄影:郑宪章
时装的海洋
上海人讲究穿着,是个传统。三十年代的上海“只认衣衫不认人”,如果太不像人的人穿了好衣裳,也要被认作借来偷来的。经过长期的“朴素”、“划一”的沉闷压抑之后,而今迸发出来的千奇百怪,憷目惊心,如淮海中路、四川路、海宁路,一片衣海,望去无边无底,近看则全是平民化的劣质拼凑,那有什么设计缝工可言,而且多数是摊贩,不成其为店,深度一米到两米,挂得密密层层,摊主嚼食闲谈,旁若无顾客,据说一天能卖掉一件就够开销了。令人更不解的是原来颇负盛名的老牌服装店,也弄成这种惫赖模样,例如南京西路的“亨生”,本是沪上一流西服店,店堂宽敞,整饰幽雅,经理是我“故人”,特地找上门去,招牌依然而门前也像摊位,挂满衣物,衣物后面是三夹板挡住了,上海,我走到哪里,它变到哪里,身在噩梦中似的。
摄影:郑宪章
也有日本人、香港人开的服装店,还有美、法、义商与中国合资的,说来难以置信,那些衣裤鞋帽都不入味了,荒腔走板了,因之演绎到任何思想任何主义,一入某国,无不变质,觉得中国的民族性,实在是个神秘的黑洞。
上海人的“一窝蜂”,比从前更有物质条件周旋从事,冬季,女的都穿长毛的皮领、皮袖口、皮下摆的大衣,你例外,你就“阿屈死”(傻瓜),夏季,女的腰背后都装一个大型蝶结,且有飘带,你不装,你就“猪头山”(笨蛋),启蒙的先知哟,你有天大能耐,也解不了如许之多的蝴蝶结。
摄影:郑宪章
我在上海三个月,上街不下百次,从未见过一个衣着得体而有情趣的人,这个纪录使我免于“只认衣衫不认人”与“只认人不认衣衫”的抉择之苦,干脆六亲不认就是。
中听中看不中吃的美食
上海本是集中国各派美食之大成的口福乐园,名称、款式、选料、烹调,格律严谨、恪守传统,因为市民中大有“老吃客”在,其资格之深、见识之广、口味之刁,使饮食业主不敢稍有怠慢,这最后一代的美食遗老已经物故了,遗少是没有的。不肖子孙只知空头的“名牌”、歪打的“正宗”,粗煮滥烧,满桌的鱼龙混杂泥沙俱下,广式麻婆豆腐、川味蚝油牛肉、京帮红烧划水、维扬宫保鸡丁,我一边皱着眉头痛苦地吞咽,一边侧目凝眸旁桌的男女舐嘴砸舌快乐地享受,上海人失去了心和脑,失去了舌头,他们是没有比较的,无所谓品味,这些人大抵是“浩劫”之后的产物,能吃到眼前的醎的甜的,自觉皇恩浩荡洪福齐天,我是后天下之乐而闷闷不乐,“美食街”上的饿俘,餐馆中的幽灵。
摄影:郑宪章
酒楼饭店是暴发的“大腕”、“大款”的用武之地,笼络交情献媚行贿,其犬马声色,着实不属于抗日时期大发国难财的风云人物,有钱能使鬼推磨,有钱能使官推磨哩,时代是进步的,时光是倒流的。
尚有蠢得“年夜饭”吃到外头来的上海乡愿,亘古习俗除夕团聚,理应在厅堂中歆享天伦之乐,时下却流行上餐馆包一圆桌,全家老小叽叽喳喳,没有受宠也若惊,前后左右一桌桌同样叽叽喳喳,这该叫做“福禄寿喜集中营”,但上海认为十分洋派,不知外国人过耶诞节平安夜都平平安安在家里的。
摄影:郑宪章
我自不免寻访了几家从前吃惯的老字号,迁的迁,失踪的失踪,仅存“梅陇镇”、“功德林”、“洁而精”、“扬州饭店”、“老半斋”,一概变质走味,过去的醰醰记忆终结了,欲解乡愁,倒落得个乡怨乡恨。
民以住为天
住,从二十年代起就是上海市民性命攸关的大难题,八十多年来申江寸地寸金,住处的面积、地段,决定你的一生。四九年后公家房屋的租金保持低稳不涨,但房产管理局在“分配”、“调度”上营私舞弊,作威作福,市民称之为“房老虎”。改革开放以来,新房激增,各机关工厂单位的领DAo人争先满足自己,然后惠泽亲友,再以权牟利,老虎卖皮。
上海的街上,随时可以听到:
“两房一厅”
“三房两厅”
在交谈、在策划、报喜报忧、捶胸顿足、抢天呼地,就像人生在世,就是为了几房几厅,举室若狂,使我感到新奇而恐怖,那些口诵房经,脸上五花八门的表情,看得我发愣,以为杜斯妥耶夫斯基实在有所勿知,人性的襞积里藏着捉不尽的虱子,被侮辱、被损害,还得去侮辱人、损害人,祖孙三代挤在十平方米的亭子间中历半世纪者有之,结婚九年孩子八岁还无望分配到一个小阁楼者有之——得房即天堂,失房即地狱,所以满街地谈“房”,就是满街的天堂地狱。像我这种飘荡远来的过客,犹如在云端服侍滚滚红尘,心有余悸转化为心有旁悸,以此自证我脱出轮逥已很久了。
沪道更比蜀道难
上海是人海,街上没有兵没有马而兵荒马乱,家里没有鸡没有狗而鸡飞狗跳。想走走,行人摩肩接踵,车辆横冲直撞。乘巴士,路线改了,根本摸不着头脑,而且也挤不上去。祗好坐出租车,其葬、杂、敝败、无礼,实在望而生畏生厌。每到目的地,催你下车的声气之厉恶,使你一时反应不过来。问车费多少,勿答,再问,勿响,什么意思呢,意思是:你看指示牌上的数字好了,在前座,既然乘客不明情况,说一声又何妨呢,他以作难你为乐,是上海人的共性,鱼不大小都是腥的,上海人不论老少都是刁的。
摄影:郑宪章
某日我又发兴实践“怀旧”,去思南路找那曾经关押过我的法国式的监狱。路,大致依旧,监狱已夷为平地,只剩东南角上的了望碉堡,以及其下的拖尸体的墙洞,我滥用了一下想象力,便见我的身首从此斜坡中被曳出来。
摄影:郑宪章
“怀旧”失败,两腿虚软,路畔正有待业的出租车,司机是个妇女,女的总比较文静谨慎,那知一招呼,她万分恳切地陈情:
“先生呀,我今天第一次上街做生意,你是熟门熟路的吧,指点我开,那么请上来。”
慈悲幼稚病突发,不坐她的车是不人道的,肩负起双重义务,一是要提早告诉她前路的取向,二是要倾听她叙家常,不外乎工厂效益极差,只得自谋生路。劝我不要回来定居。
“心肠要硬一点。’
——“嗯。”
“听到了没有?”
——“是的。”
“早些回美国吧!”
——“噢。”
“这里的亲眷朋友都勿是人。”
其明智温馨,是我回国来的第一次承受,我说:
“再见,你会好起来的。”
她是后现代的“祥林嫂”,而我学会了空头的“祝福”。
住处在白渡桥北堍,我南堍下车,走上桥顶靠着栏杆,土腥的江风吹来,浊浪拍击岸沿,和原先是一样的,十二年前的夏夜,我特意迟睡,来这一带作告别式的漫步,觉得人有罪,物是无罪的,故以爱抚的目光,周视了外滩的建筑和树木——此刻是冬天的下午,灰白的阳光下大片眼花缭乱的形相,人之罪沾满了无罪之物,我是一介远客、稀客,感觉着人们感觉不到的东西,清醒得晕晕然似将撒手虚脱,幸有“杀伤力极强的淡漠”,把握控制住了。
注:此文最早收入《同情中断录》。是书卷首有言:“本集十篇,皆为悼文,我曾见的生命,都只是行过,无所谓完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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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,是我的冷血,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。